1999年11月初,我因病住進了梧州市工人醫(yī)院。兩天后,盧迦叔叔也因病住進了醫(yī)院,與我同住在一個病區(qū)。
當我看到許多領(lǐng)導同志和盧迦叔叔的老朋友來病房看望他的時侯,我的心里特別難受。晚上,等探病的人離開后,我走進了他的病房。還沒等我開口,叔叔就搶著對我說:“方平告訴我,你生重病住院,我一直都很牽掛。陸欣女,你還很年輕,一定要振作精神,與疾病作斗爭?!?/p>
盧叔叔一邊說話的時侯,一邊用手頂著劇烈疼痛的肝部,蒼白的臉上大汗淋漓,我知道他的病情已經(jīng)很重了,可還是關(guān)心著我的病情。叔叔自從1996年得了肝癌在廣西自治區(qū)腫瘤醫(yī)院做過介入治療后,我和他的女兒盧方平一直很擔心。看到叔叔此時的狀況,我心里其實很明白,叔叔快撐不住了。
他額頭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流,我的淚珠也一滴一滴的往下淌。
一
盧叔叔為了安慰我,給我講了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。他說:我與你母親是桂林高中的同學,你母親很聰明,是當時桂林高中少有的高材生,每科學習成績都是全優(yōu)的。解放前,在桂林高中讀書的女學生很少,像你母親這么刻苦學習的女學生更少。很多男同學經(jīng)常向你母親請教,她總是很耐心地給同學們補課。你母親一生從事老師的職業(yè),從教幾十年來,桃李滿天下。你母親很堅強,“文革”中,一生清白的她被帶上了很多莫須有的罪名。你們一家被迫害得家破人亡。你母親為了你們幾兄妹,強忍著悲痛堅強地活下來。你母親一輩子無怨無悔地堅守在人民教師的崗位上,為黨的教育事業(yè)奉獻了畢生的精力。我為我有這樣一位有才學、好品德的校友感到驕傲。
叔叔還對我說:你的父親做人很寬容,很有大家風范。
他給我講述了一件讓我也很難接受的往事:1984年,廣西開展處理文化大革命遺留工作,我是梧州市“處遺辦”的負責人之一。當時你父親所在的學校有一批老師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迫害,老師們聯(lián)名寫信給市“處遺辦”,要求追究當年對老師進行“打、砸、搶”學生的法律責任。當年對老師進行打砸搶的學生中有一位在北京工作,老師們聯(lián)名向他所在的單位反映了他的情況。北京派工作組來梧州了解情況時,老師們難以抑制、聲淚俱下,一一擺列出他當年如何指揮紅衛(wèi)兵毒打老師,迫害老師的。你父親在“文革”中經(jīng)常被打得死去活來,全家人被趕出學校,流落街頭。學校的老師中,你父親吃的苦是最多的??烧l也沒有想到,當北京工作組分頭聽取老師們?nèi)绾翁幚懋斒氯说囊庖姇r,你父親卻說:當年這些學生做壞事是受人指使的,而且大部分學生還沒有到成年人的年齡,處理這些學生要慎重;我年輕時就被錯帶上“右派分子”的帽子,“文革”中被迫害得家破人亡,委屈受苦長達30多年;我真的不想我的學生重走我們這一代人的老路,只要他們認識自己的錯誤,今后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,我會原諒他們的。
叔叔繼續(xù)說:陸欣女,你知道嗎?你父親對這些有罪學生的寬容,讓很多當時人無法理解,老師們背后一直在痛罵你父親,聽說還有幾位老師為此事動手打過你父親。
我知叔叔對父母親評價的用意,他是讓我記住父母親的言傳身教,學會如何面對社會,學會如何寬容待人。其實,我父母所經(jīng)歷的“忍辱負重”,都是他們那一代人在特殊的“極左”時期中的生活寫照;而“寬容待人”,更是用生命的代價換來的人性的升華。
二
醫(yī)生來巡夜查病房了,叮囑我們早點休息??舍t(yī)生剛走,叔叔又給我“聊天”了。他說:也許你和方平的家庭經(jīng)歷很相似,從小你們倆就像形影不離的親姐妹,我和趙老師也一直把你和方平一樣當女兒。在你成長的過程中,有兩件事讓我很揪心的。一是你挨餓的事。1968年秋學校剛剛“復課鬧革命”,你和方平每天總是一同返校,一同回家。有一天,方平告訴我們,說你一個人在家里經(jīng)常是揭不開鍋的,沒有飯吃,有時還到市場里撿菜葉充饑。趙老師當時聽了都流眼淚。我陪著趙老師到南中市場買了田雞和黃豆,趙老師回家后馬上一邊做飯,一邊做田雞燜黃豆,然后把田雞燜黃豆和飯放在一個飯盒里。我讓方平趕快給你送去。往后,只要有好吃的,我總叫趙老師留給你。
第二件就是你因“家庭連累”不能升高中讀書的事。1969年11月的一天,你和方平高興地告訴我,我們倆都得到了讀高中錄取通知書??蓻]幾天,方平回家哭著告訴我,你爸爸單位(陸老師工作所在的梧州市二中)開出的條件是,如果陸欣想讀高中,她的父親就要被“送”回容縣農(nóng)村“監(jiān)督勞動”。而你寧可把自己當“人質(zhì)”,讓父親留下,自己一個人到鐘山縣農(nóng)村插隊。你和方平兩個好朋友要分開了。記得那時政府曾出臺了一份文件,其中有一條政策是,凡初中畢業(yè)生年齡不到十六歲的不用下鄉(xiāng)插隊,可以直接升高中??蛇@條明文規(guī)定對你這個剛滿十五歲的初中生來說,卻無法生效,這對你確實是太不公平了。你小小年紀就到鐘山縣下鄉(xiāng)插隊,我和趙老師都很揪心,一直牽掛著你。
你和方平在該讀書的時候,因為受我們這些父輩的牽連沒能讀上大學,你初中畢業(yè)下鄉(xiāng)插隊當農(nóng)民,方平高中畢業(yè)后到生產(chǎn)師當割橡膠工人。但你們參加工作后,經(jīng)過自己的勤奮努力,都考上了大學,而且在本職工作中都干得很出色??吹侥愫头狡降某砷L,我們當父母的都感到很欣慰。
也許叔叔知道自己活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(jīng)不多了,他才把多年來曾壓在心中的往事告訴我這個苦命的女兒。
三
護士走進了病房下了“逐客令”。我剛走出病房,經(jīng)過醫(yī)生辦公室的時侯,醫(yī)生正在向倆位市領(lǐng)導講起盧叔叔的病情。這位醫(yī)生說,盧迦同志的病情已經(jīng)很危險,組織上和家屬都要有心理準備。
我頭重腳輕地走回病房,一頭倒在病床上,我拉著被子蓋在臉上放聲大哭,不愿意別人聽到我的哭聲。那天晚上,我根本無法入睡,“文革”十年悲痛的往事歷歷在目。
記得1968年秋,我和盧方平一同回到梧州市三中“復課鬧革命”,我們剛走進學校的大門,只見位于校門內(nèi)左側(cè),原市百貨站(因洪水影響臨時搬到市三中)的門口貼有一張“打倒反黨分子盧迦”的大字報,方平看見后捂面痛哭。我對方平說,我?guī)闳タ纯次覌?。我們走進三中學校的廁所,只見我媽胸前掛著一塊寫有“右派分子老婆何鳳英”的木牌,正在打掃廁所的衛(wèi)生。正因為我與方平在“文革”中同被列入“黑九類”的子女,也有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經(jīng)歷,這種特殊的患難之交使我與方平成了情同手足的好姐妹,回校和返家都“出雙入對”,盧叔叔和趙老師也把我當成了他們的親閨女。
到1969年春,學校又繼續(xù)“復課鬧革命”,我與方平又一同走進學校的大門。“文革”初期的那三年,我和方平的兩家人都受到了很大的沖擊。方平一家六口人的生命總算保住了,而我一家六口人只保住五口人的生命。我大姐姐在“文革”中被活活打死,我一家人被趕出了學校(梧州市二中)宿舍,靠借別人一間6平方米的小黑房棲身,才避免了流落街頭。
“文革”后期,我家成了支離破碎的家。父親在學校被“管制勞動”,不能回家;母親從市區(qū)學校被調(diào)往郊區(qū)學校,有時兩個星期沒能回家;大哥被“造反派”送進了牢獄,二姐到了鐘山縣插隊當農(nóng)民,家里只剩我一個人。
母親說我快十五歲了,父母親不在家,要自己照顧好自己。母親留給我不到十元錢的伙食費,可我好幾次去看望父親的時候,總是看到父親被打得血淋淋的身軀,我從伙食費中擠出錢來為父親買衛(wèi)生消毒用品,幫助父親清擦反復受傷的傷口;我到監(jiān)獄去看望大哥,大哥也有傷在身,讓我多送些“中華鐵打丸”給他吃,總算保住了生命。我給父親、大哥送去救命藥后,母親留給我的伙食費已所剩無幾,每天只能保住一頓飯。我只好傍晚到菜市場撿菜葉充饑。
方平終于有一天發(fā)現(xiàn)我中午沒有飯吃,她對我說,你生活上有困難,為什么不告訴父母親。其實,我不想讓母親知道父親和大哥現(xiàn)時的悲慘遭遇,讓母親擔驚受怕,更何況我從小就在惡劣的生存環(huán)境中養(yǎng)成了自己克服困難的習慣。方平想幫助我度過眼前的難關(guān),她把我的境況告訴了她的父母。想不到我苦難的遭遇竟成了盧叔叔放心不下的揪心事。
當我手捧著盧叔叔和趙老師送來的熱飯熱菜時,我嗚嗚地哭了,止不住的熱淚順著臉龐滴落在飯盒上。
記得1969年初冬,下鄉(xiāng)插隊前的那個晚上,我孤獨一人與病倒在床上的父親和盧叔叔告別。父親說:解放前,我從中山大學畢業(yè)時本可以留校工作,可是想到了容縣老家很需要老師,就毫不猶豫地回到老家去當老師。解放后,梧州急需一批高學歷、高素質(zhì)的師資充實到教師隊伍,組織上才把我從容縣調(diào)來梧州。沒想到如今,用一個十五歲的女兒做“人質(zhì)”換一個年己半百的老頭下鄉(xiāng),天都沒有公理。
盧叔叔和趙老師說,你才剛滿15歲就要一個人下鄉(xiāng),今后的路還很漫長,也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難,一定要照顧好自己。你心里要有思想準備,你今天替父下鄉(xiāng),很可能明天那些人又會把你父親“送”回鄉(xiāng)。
果然不出盧叔叔所料,我下鄉(xiāng)后不久,父親也被“送”回容縣鄉(xiāng)下“監(jiān)督勞動”。此后的十年間,我很少見到父親的面。我在農(nóng)村最無助的時候,最想得到父愛的時候,盧叔叔代替了我的父親給了我無盡的關(guān)懷。每次方平給我寫信,盧叔叔讓方平在信封里捎上20張郵票,讓我常寄信回來,有困難告訴他們。我每次回梧州,盧叔叔和趙老師總是買來最好吃的飯菜讓我吃個夠,生怕我在農(nóng)村里沒吃飽。他們還對我在農(nóng)村的生活問長問短。在盧叔叔的家庭里,我感受到了濃濃的親情,找到了缺失的父愛。
一個人在最困難的時侯,得到的幫助是終生難忘的。在我人生最痛苦的十年中,盧叔叔給我這個不是孤兒、像是孤兒的關(guān)懷和幫助,讓我深深地感受到了“父愛如山”的精神動力。“文革”的十年和下鄉(xiāng)離家的十年,“父愛如山”的精神動力激勵著我這個未成年人,在艱難曲折的道路上不斷前行,在哪里摔倒,就在哪里站起來。十八歲后我走進了成年人的行列,我學會了忍辱負重做人,學會了寬容待人做人,學會了做一個對社會具有高度責任心的人。
四
回想起“文革”十年極其悲痛的往事,回想起叔叔給我無微不至的關(guān)懷,我整個晚上無法合眼,淚水沾濕了枕頭。第二天,我的血小板急速往下滑。中午的時候,醫(yī)生分別給我和盧叔叔下了病危通知書。那天晚上,我擔心自己會離開人世,我讓我的知心好友周亞仙、全楚娃、李雪蓮在醫(yī)院里陪著我度過了一個漫長夜晚。
第二天早上,我在廣州的堂姐給我打來電話,讓我趕快轉(zhuǎn)院到廣州治病也許能保住生命。將我急送廣州搶救。我離開梧州工人醫(yī)院的幾天后,得到了盧迦叔叔病逝的噩耗。我躺在廣東省人民醫(yī)院的病床上揮淚如雨,我望著西去的云朵,在心底里大聲地呼喚著:爸爸,您一路走好……